大盛十七年,农历二月二十六。
天空被灰色的云层盖住,风雪簌簌飘落。南印门的街上只有寥寥几人行走,不过林立的店铺里,被炭火盆温暖着热闹。
此刻的清欢茶坊,茶客们啜着热茶闲聊,话语间提及延州、宁州、丹州等地连降大雪,雪深过尺,沟河冰封,百姓受冻挨饿,官府已着手赈灾。
这些闲聊碎语从一楼传入二楼,唐清欢手中的茶筅不停搅着,耳朵一边也听着。
早在几日前三地受灾的消息,陆续传入老百姓耳中。她与林傅盛商量后,掏出三百两银子,吩咐米铺李伯准备两百石大米,今日一早已托人送到茶坊。本想着直接运送至知府衙门,而后一并发去受灾地。但沈知微已经许久没有露面,明日一早,她想借送大米的由头,让知府松松口,见上沈知微一面。
正在她凝思之际,楼下来了位不速之客——黄云轩。
“唐小娘子......”这声招呼猛然让她回神,奈何一不小心手抖,将茶盏掀出一些乳沫,溅了她一身的污渍。
这声‘唐小娘子’唤得热络,惹得茶客们议论纷纷。不知情的,怕真要当他是唐清欢的夫婿了。
黄云轩却依然毫无顾忌,继续嚷着,着实让人心烦。
“我带了云京有名的蜜饯酥酪,还有府州绣娘的鸳鸯戏水府绣扇面,岭南的沉香荔枝脯...........”
她心中升起一阵厌恶,故意不理会,取过旁边的帕子擦拭身上的污渍。这时,楼下茶客对黄云轩如此热情于她,窃窃私语起来,这便让她更加生气。要是林傅盛在,那醋坛子保管得打翻!再说,这般情形也不好,平白坏了她的名声,堂堂王爷行事竟如此不妥。
没法子,为了堵住那些闲言碎语,她带着满肚子愤色,疾步下楼去。
“黄公子光临小店,已是荣幸。还劳你提些巧礼给我和相公.......”刚到一楼,见黄云轩身后的小厮提着盒子,她便强压下怒气,转而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。
“咦!这鸳鸯戏水府绣扇面,好生别致,莫不是我家相公上次托你带的?”她不急不徐接过盒子,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欣赏。
黄云轩本是一脸笑意盈盈,见她如此说,脸色一沉,转而淡然道:“非也.......这是前几月入会的商户送的。茶商会给他们供货,如今货销各地,昨日特意谢礼送到商会。我瞧着新鲜,便挑了些过来......”
唐清欢故作笑脸,打着圆场道:“原来如此,那我就收下了.......”她转头唤了不远处的龙团,“龙团,快招呼黄公子上楼落座,点茶伺候,我将黄公子的心意,放下便来。”
黄云轩面露尴尬的脸色,迈着沉着的步子,随龙团上了二楼。
唐清欢将盒子递于茗酥,在她耳边嘀咕几句:“这些拿回去给孩子们吃,这蜀绣扇面你拿回去用。天寒地冻的,我也用不上....”
“多谢掌柜的,这扇子真好看........”
待茗酥收下后,她瞥了一眼地上罗列整齐的大米,转身向二楼走去。
黄云轩脸上的青色还未褪去,唐清欢见状,上前朝他福了半礼:“黄公子等久了吧?”
他抬头扫了一眼,缓缓露出笑意,待唐清欢落座后,方才开口:“唐小娘子是大忙人,我等些时候,算什么?”
“见笑了,最近客人不多,闲来没事多加练习点茶功夫。这才怠慢了贵客....”唐清欢低下头掩住不悦,收拾着桌上的茶具。
黄云轩听完她的解释,忙问:“不知,唐小娘子考虑得如何?”
她抬头敛了不悦,脸上堆起笑:“黄公子说的考虑,是指什么?”
黄云轩从怀里摸出商会的购料账册,往她面前一推。唐清欢与他对视,见他抬起下颌点头,便将账册摊开,上面记录着去年末尾几个月,新入会的商户,以及这几月陆续入货的清单名册。
“黄公子说的,是上次提议我入茶商会的事?”黄云轩点头颔首。
“正是!这本账册你一看便知,这般利好的事,何苦犹豫不决?”
听他这么说,她微微蹙了蹙眉,面上当即露出几分难色,又抿了抿唇,沉默半晌,才慢慢开口:“这事……我有一事不明。”
他赶紧追问道:“何事?”
“我听说啊……商会有个规矩,这个月新入的商户能订二十斤雪顶银尖。可到了下个月,这订货数就得从二十斤涨到四十斤了。不知道真有这回事不?”唐清欢抬眼瞅他神色,黄云轩脸上虽挂着笑,却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。
“原来你是为此事迟疑,的确如此。”
他将面前的茶盏,端起啜了一口,又道:“新入的商户首月可订二十斤,但下月起必须加至四十斤,这是规矩.......”
不知何时,林傅盛抱着昨日那叠账本,正立在二楼楼梯口近旁的空处,听着二人说话。待黄云轩说出那句‘这是规矩’,他连忙上前几步,将雅间布帘掀开,急急说道。
“首月进货二十斤得六十两,不等这二十斤售完。下月起就得四十斤起订,花费一百二十两。若两月销不掉,商户不继续进货。按商会规矩,断货后再进货价翻一倍。”
黄云轩神色淡定,面露不屑的笑意。林傅盛瞧出他那副瞧不起的眼色,自己缓缓落座于唐清欢身旁,也睨视他道:“你给她看的,都是销路好的商户吧!你将这连环套设下,让她跳?”见黄云轩低头不语,他转头向唐清欢递了个眼色,几人便都默不作声了。
过了半响,黄云轩抬头看向唐清欢,慢慢开口道:“若是你为此苦恼,这销货的活计,我来帮你处理......”
林傅盛沉着脸冷笑道:“你帮她销?说得好听,这银子又不是你出,到时真销不出去,亏的不是你......”他转头指向唐清欢,“是她!!!”
“我打听过了,去年城南张记茶铺,是新入会的吧?入了两次货,最后赔了会费,这货也没了销路,自己贴钱自认倒霉。”
黄云轩倒吸一口气,缓缓回道:“林相公,在下佩服!你可真是个万金油,什么都能说出些门道来。你若这般说,在下便无话可说了......”
“既然无话可说,劳烦你不再劝说我家娘子入会......”唐清欢故意拉着林傅盛的衣角,转脸朝着黄云轩陪笑。
黄云轩哪里肯示弱,忙不迭地回嘴:“可做生意哪有一本万利的道理?真要我应下这等事,也成........你把唐小娘子让给我做妻,那才算得上一本万利........”
林傅盛听他说出这等混话,当真动了怒。死死握紧拳头,趁他不注意,一拳朝他挥去。哪知这黄云轩极为机灵,挪动侧身轻轻躲开,又用手握死林傅盛的拳头。唐清欢见状,忙伸手将黄云轩握住的手松开,又将林傅盛挪回原位,缓缓按住。
黄云轩将手微微舒缓,脸上露出满是不屑,嘴角还挂着几分得意的笑。
唐清欢不住地抬手轻拍着林傅盛后背,等他气息稍平,才转过身来,对着黄公子敛衽一礼,缓缓开口。
“黄公子这份美意,我心里实在感激。方才你那般说,想来也是盼着把这难得的机会,让我能入了商会。”
她稍歇了口气,又道:“只是最近我手头开始紧张些。一来,入了会便须支付会费,和这接二连三进货,怕是要动了我的现钱周转。二来,前几日我才拿出三百两,买了两百石大米,给那三地遭雪灾的百姓略尽绵力......”
那黄公子听她这般说,忙收了方才的得意神色,缓缓抬手抱拳:“方才是在下口出狂言,多有得罪,还望海涵。唐小娘子所言极是,只是这商会,确不是轻易能入的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方才在下进来时,见地上堆着一袋袋大米,原来竟是唐小娘子心系灾民、解囊相助,这份胸襟,在下实在佩服。”
“但刚才我说帮忙销货,定说到做到,决不食言....”
林傅盛瞅准时机,再次火上焦油道:“黄公子,这二十斤茶六十两的库存银子,活生生吞掉她三成月利,即便是你当下承诺兑现,将来你一走,茶商会谁还认账呢?你叔叔?”
黄公子刚要开口,林傅盛已抢过话头:“这人走茶凉的道理,想来黄公子心里该是有数的。你也亲眼瞧见了,我家娘子心善,自己才刚立住脚,遇上这等家国大事,头一个便倾囊相助。你忍心算计她吗?再说了,你平日还视她为朋友......”
林傅盛平日少言寡语,可这脑子路数,恐一般人不能及。他早看出,这黄云轩对唐清欢有意思,但还不至于赴汤蹈火的程度。这邀请她入会,看似顶好的机遇,但只要没有完全承诺这销路问题,还有这会费.....一年一百两,先不说投入的进货本钱,单单是商户每年上交的会费,商会便敛了去,存入质库,换取高额的利钱,至于商户能不能生存下去,这些死活他们就不管了。这入会门槛,是为有头有脸的人设置,即便亏损厉害,也不好开口。
黄云轩转头望向窗外,片刻之余,他倏然起身,袖摆微微扫动,语气冷硬道:“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,今日多有打扰。时辰也差不多了,在下告辞。”
林傅盛却不依不饶道:“黄公子,你若真想帮我们,该知道销路日后准让我家娘子犯愁,还有那进货价,对我们这小门小户实在太高”
林傅盛见黄云轩驻足倾听,并未被激怒离开,又继续说下去。
“就说这雪顶银尖,市面上一般成色的,六两一斤到头了,茶商会怕是也进这种货,你就体谅体谅,我家娘子起家多不容易。”
林傅盛话已自此,黄云轩咳嗽一声,便快步离去。
唐清欢抬头望着他离去,又询问林傅盛:“吓死我了,刚才要是他真动手,怕是你....会被教训得很惨!”
林傅盛不以为然的,依着矮凳惬意的躺了下去。
“那又如何?大不了是一顿鼻青脸肿,只要帮你达成目的,我无怨无悔。”
唐清欢望着他,轻叹一声带着蜜甜的气。起身走向窗前,向下望去,见黄云轩也向上望着,便颔首道了别。
“你确定这欲擒故纵的法子,对这人有用?”
林傅盛闭着双眼,缓缓开口道:“只要他对你那点心思没断,这法子就定然管用。方才他那番话,可不就是变相的表白?亏得还是个王爷,这与明着强抢又有什么分别?好在,今日这些大米也算没白费........”
唐清欢转头见他躺下休息,便不与打扰。将旁边的大氅,缓缓给他盖住。
此刻,朝廷已调派军队奔赴延州、宁州、丹州三地,并从各处调集的粮食跟着军车往前赶,可灾情太重,这点粮远远不够。
宁州的山路被大雪封死,军队凿了三天雪才开出条窄路。村里的粮囤早就空了,挖野菜的人比野菜还多,每天都有几户人家传出哭声,去世的人裹着破草席放在雪地里。军粮刚卸下来,就围上来很多人,官兵拿着长矛圈出块地方,每人分到的糙米没巴掌大,掺着沙土。
延州的雪压塌了不少房屋,百姓身上的破衣服挡不住风,冻得嘴唇发紫,双手冻红一碰就破皮。军队连夜烧了几堆火,不够上千人取暖。即便挨家挨户发放微弱的炭火,不出几日便库存清零。
丹州的河冻得很结实,军队凿冰取水,半天才能装满一桶。城里的炭窑空了,百姓家里没有炭火,连能烧的柴都捡光了,有人抱着冻裂的缸哭,缸里的冰碴子很硬。领粮的人挤得厉害,官兵喊着维持秩序也拦不住。
灾情的严重,已经导致不少死伤,不少人咳得厉害,这病气传得快,没几日就多了好些同症的。
黄云轩乘着马车到了茶商会,门口闲来无事的陈长老,见是他来了,连忙上前道:“景......云轩侄子来了.....”
他睨视一眼,厉声道:“三地灾情至此,你们揣着昧心钱如此吝啬,竟不及一个小娘子有家国情怀,肯慷慨捐米赈灾!即日起,茶商会每位长老,每人捐款一千两,购置大米、棉袄、炭火,送往知府衙门..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