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好吗？
请容许我先对你说声对不起。
提笔的此刻，窗外的梧桐叶正乘着秋风打着旋儿落下，像极了十三年来那些抓不住的时光。我竟用了这么久，才敢写下这封信——给你，也给那段被岁月悄悄藏起的自己。或许从一开始就该明白，我不过是你人生里的一阵风，吹过就散了，可那些藏在心底的苦与乐，总该有个去处。
你还记得吗？爷爷家老院门口的那棵榆树。
那时的夏夜总带着草木的清香，银河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牛奶，泼洒在墨色的天上。你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榆树下，仰着头数星星，数着数着就把自己数成了其中一颗。有次你蹲在院角的水池边，月光顺着榆树的枝桠漏下来，在水面碎成一片银斑。你伸手去捧，掌心的月光凉丝丝的，像攥住了一把会跑的星星。你突然就笑了，眼睛弯成月牙，连带着水里的月影都跟着晃动，仿佛那月光是被你的笑声惊醒的。
后来我总在想，那时的快乐多简单啊。一片月光，一阵风，就能让你把整个世界都装进心里。可现在呢？前阵子我路过老院，远远看见你坐在榆树底下，还是那个位置，只是背挺得很直，不像从前那样会随意地晃着脚丫。你也蹲到了水池边，指尖触到水面时，却猛地缩了回来，像是被什么烫到。水面的月光依旧亮，可你脸上的笑，像蒙了层薄纱，明明还是那个轮廓，却多了些说不清的涩。我知道，你不是不喜欢月光了，只是掌心的温度，再也暖不透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心事。
你还记得吗？十五岁那年的冬天，下了场特别大的雪。
操场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，踩上去咯吱咯吱响，像谁在暗处偷吃薯片。班里的男生疯了似的打雪仗，你被他们拉进战局，裹着臃肿的棉袄，跑起来像只笨拙的小熊。他们的雪球总往你身上砸，你躲不过，索性抓起一把雪往别人怀里塞，结果脚下一滑，结结实实地摔在雪地里。雪花钻进你的领口，凉得你直哆嗦，可你却笑得更大声了，连带着睫毛上的雪粒都抖落下来，像撒了把碎钻。后来你说，那天的雪是甜的，因为嘴里尝到了自己的眼泪，混着雪水，竟有点像夏天的冰汽水。
可现在的雪，好像变了味道。上周初雪，我看见你在操场散步，双手插在口袋里，脚步沉得像灌了铅。路过那群打雪仗的孩子时，你皱了皱眉，抬脚往地上跺了跺，积雪溅起来，像在发泄什么。有个雪球不小心滚到你脚边，你竟猛地一脚把它碾碎了，眼神里的烦躁像团火，烧得连飘落的雪花都不敢靠近。我站在远处看着，突然觉得难过——你明明也曾是那个在雪地里打滚的孩子，怎么就变成了害怕雪花沾身的大人？是不是走得太远，连摔在雪地里的勇气，都被岁月磨没了？
你还记得吗？高中教室后墙的黑板报。
那时你的名字总在成绩单的中间位置，不上不下，像悬在半空的风筝。班主任说你“不够努力”，你却把下巴搁在课桌上，转着笔笑：“我的知识还在森林里长呢，急什么？”班里评“优秀组员”，你只拿到了个“二等”，却把奖状折成纸飞机，在教室后排飞了整整一节课。你说“二等挺好，不用总被盯着”，说这话时，阳光正落在你脸上，把你的虎牙照得亮晶晶的。那时的你，好像从不知道“焦虑”是什么，考砸了会啃着冰棍说“下次再考呗”，被老师批评了，转头就拉着同桌去买辣条，仿佛所有的烦恼，都能被一根冰棍、一包辣条消化掉。
可现在呢？我在图书馆见过你。你坐在靠窗的位置，面前摊着厚厚的习题册，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，比钟表的滴答声还急。你的名字稳稳地排在成绩单的前几名，可你盯着那些红色的数字时，眉头总锁着，像在解一道永远也算不出的题。有次听见你跟朋友打电话，语气冷得像结了冰：“第二名有什么用？别人只记得第一。”挂了电话，你把笔狠狠摔在桌上，指尖泛白。我突然想起你当年折的纸飞机，它飞得再远，也飞不过你现在心里的那道坎。你总说“要更好”，却忘了那时的你，连“中等”都能笑得像拥有了全世界。
其实我知道，你不是故意变成这样的。
生活就像条河，推着我们往前淌，有时会遇到平缓的滩涂，有时会撞上坚硬的石头。你学会了把眼泪憋回去，学会了把脾气藏起来，学会了用冷漠当盔甲——可盔甲戴得太久，会不会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？那天在花店看到一束向日葵，金灿灿的，突然就想起你从前总把“向阳而生”挂在嘴边，现在却总说“秋天的落叶更安静”。可落叶再安静，也藏着春天的根啊。
写到这里，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。十三年，说长不长，长到足以让一个人从青涩走到成熟；说短不短，短到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你掌心的月光、雪地里的笑声、课桌上转着的笔。
请容许我再对你说声对不起。我没能把那些欢愉钉在你的记忆里，没能让你永远做那个攥着月光笑的孩子。或许我真的只是个过客，像一阵风，吹过就散了。
但还是想告诉你：我见过你最明媚的样子，也心疼你现在的样子。如果累了，就回头看看吧，老榆树还在，雪还会下，纸飞机或许还能再飞起来。
最后，还是想问一句：
你好吗？
那个藏在时光里的我，一直在这里。